基路亞不知不覺間又睡了過去。夢境中的他仍是躺在冰涼雪白的病床上，然而地下的病房卻照進了日光，光溜溜的墻上不知何時開出了一道窗，飄揚的窗簾外日頭正亮。

這是個夢。對，就是場反映著基路亞此刻所思所想的夢。

“嘟嘟嘟——”手機不適時地響起，仿佛憑空出現，卻也說不上違和。

基路亞接通了通話，無精打采道：“餵？”

“餵餵，基路亞，是我。”

聽得好友一如平日的元氣滿滿的嗓音，基路亞不由一楞：“……小傑啊。”

“嗯，是我。”似是篤定一般，小傑重覆了一遍，“我來看你了，你在哪個病房？”

“這個啊，我也不清楚。”基路亞夾著手機，在單薄的房門面前呆滯了一秒，隨即推開。

世界仿佛清空了，安靜得只聽得到他一個人的聲音，走道間的嘈雜和穿流的人群宛若夏天的泡沫一般噗的一下消失了。還有本應該坐立不安的雷歐力歐，不知沈吟著什麽的古勒比加還有累得睡著了的安格爾，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。

他的夢……他主掌的世界，原來是這麽孤單的地方啊。

“基路亞，你在聽嗎？”小傑帶著不滿的疑惑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來，基路亞的手指緊了緊，直至指間泛白。他握得那麽緊，就像地獄的住民拉扯著那根細弱的蜘蛛絲。

基路亞說道：“啊，我在聽。”

“咦，我聽到你說話的聲音了。”小傑咕噥道。基路亞也遠遠地聽見了他逐漸靠近的腳步聲，矯健而沈穩。

“嘿，基路亞。”小傑看到他了，興奮地朝他招手，逆著的微光給少年刺猬似得黑發染上一層炫目的金光。小傑一身草綠運動裝，背上背著光滑的釣魚竿，恰似基路亞第一次見到小傑的樣子。

基路亞朝他笑笑，冷峻的眸色一時間溫暖起來：“嘿，好久不見，小傑。”

“我們走吧。”小傑拉過基路亞的手臂。

“去哪裏？”

小傑狡黠地搖頭晃腦起來，活像只狡猾的小狐貍：“跟我來就知道。”

基路亞鬼使神差地跟著他走了，反正一直以來都是這樣——小傑去哪基路亞就去哪，小傑闖禍基路亞就收拾爛攤子，信任就在他們自己都不註意的時候變得不需要任何懷疑的理由。

明明只是場醒來就會忘記的夢。

混沌嗎？或者說清醒嗎？都無所謂了罷。

左轉右轉，不知繞了幾個彎，從人工建築走到了自然產物。基路亞不知道地下醫院外面是什麽樣，像這樣連接著似乎冗長得沒有盡頭的隧道卻是不太可能的。然而奇怪的，盡管小傑拉著他邁了這麽久的步，簡直像沒有移動過一樣，卻沒有因此感到不安。

前方是有光的。微弱又渺小的、如同一道裂縫般僅呈一線的光源，遙遙懸掛在視野的最遠處。會不會追逐一輩子都到不了那個地方呢？一瞬間，腦海裏忍不住閃過這個疑問。

“吶，基路亞，”小傑又要一時興起了，“來比賽吧，上回說的。”

“好啊。比誰先跑出去嗎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好——預、備……！”

“餵你耍詐！”

“哈哈哈哈哈哈來追我啊……”

基路亞賭氣道：“開玩笑，我才不會輸給你呢！”

兩個少年瘋跑起來，真讓人以為他們不是十二三歲而是只有七八歲，青春期的少年都會逐漸中二起來，而只有七八歲的頑童才會瘋瘋癲癲無所顧忌。瘋起來，就顧不上悲傷，顧不上難過，顧不上一堆堆瑣碎的煩心事了。

瘋鬧之間小傑和基路亞穿過了隧道，甫一到達陽光普照的地方就頓了下來：“誰先的？”

“我先！”

“不對是我先的吧！”

“好吧反正又是你請我一頓我請你一頓的事嘛。”基路亞一副不爽的樣子聳了聳肩。

“哇……”小傑忽然發出一聲驚嘆，基路亞隨著他的視線擡頭看去，也呆住了。

他們置身於一座古老的山脈，太古的化石之上青苔從生，還未死去的軀幹上衍生出一片頎長茂密的竹林。竹葉巨大，樹可參天，在這個地方他們才覺察到自己仿佛是進入了巨人國，盡管那是荒誕而飄渺的東西，可當本以為不會存在的東西正在展現在眼前的時候，讚嘆成了唯一該做的事。

刺眼的陽光被層層竹葉阻隔了一層又一層，在基路亞和小傑所處的仰視角度來看，竹葉呈著清新而溫暖的嫩綠色，而露出的幾線天空也泛著悅目的黃暈。

基路亞靠著一根柱子似的竹節坐了下來，樹葉上漏下的光星星點點地灑落在少年們的臉上、身上。小傑幹脆大大咧咧地躺了下來，享受著清風吹拂，沙沙禪意。

“基路亞，其實煩心事一大堆吧。”小傑轉頭問道。

“你呢？你應該並不是‘真正’的小傑吧，”基路亞說，但並不懷疑，“不，也不能說不是吧……”

如果是現實，未免太荒誕。如果是夢，又實在太真實。但又不是某種幻術，絲毫沒有那種充滿了誘惑又無法逃離的虛偽感。

“這個嘛……可以說是，也可以說不是。啊啊啊，我也說不清楚。”說到一半，對理論最苦手的小傑就腦袋冒煙了。

基路亞好笑地瞥了他一眼：“那算什麽？”

“比起這個，基路亞的事更重要不是嗎？”

“嗯……”基路亞斂起了笑臉。基路亞很少在小傑面前失態，小傑記憶裏的基路亞一直是可靠的摯友，輕易不會被什麽東西打倒。可現在的基路亞，看上去那麽難過。

“吶，跟我說說吧。”小傑湊了過來，神色認真地道。

想說的話無人的講，沒有人可以傾聽，所以只能憋在心裏。因為太過親近反而說不出口，因為太過了解而說不出口，即使身在川集的人流中也緩解不了的深重的孤獨感，到頭來成了解不開的心結。

“好吧。”如果不是小傑的話，就沒有的以傾訴的對象了。

基路亞單方面的訴說並不算長，他本來就不是拖泥帶水的人，此時在小傑的面前想到了什麽便直說了。然而相較於一般的少年基路亞的內心還是過於纖細敏感了。小傑也並不是從來沒註意到，只是在前進的路上基路亞始終能做出正確的選擇，也就不多舌。

暗綠的樹影和頑皮的暖光在兩人之間搖曳，銀發的少年在口型變動的過程中或嚴肅、或溫柔、或振奮、或憤怒、或悲傷、或消沈，仿佛要用盡一生裏豐富的表情。而相對的黑發少年維持著仔細傾聽的姿勢，神情沒有變動。

“啊——好久沒有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了，真不敢相信我竟然這麽婆媽。”苦水倒盡之後，基路亞放空倒在散發著泥土清香的草地上，大聲的抱怨道。

小傑呆呆地問道：“咦？難道基路亞沒覺得自己比想象中要婆媽得多嗎？”

基路亞立刻惱羞成怒地嘶吼道：“……哪有啊！”

小傑幹笑了幾聲，又說道：“不過，我還真沒想過這方面的事呢……朋友交了新朋友之後的擔心之類的。我倒不覺得會疏遠哦，畢竟大家都是朋友嘛。”

“重點不是這個吧。”被戳中的小家子氣的地方的基路亞，扭頭說道。

“我知道啊。”小傑頓了頓，眼神忽的微妙起來，似在斟酌語言，“基路亞現在最痛恨的是自己的大意……還有弱小吧？”

“…………嗯，是啊。”基路亞的神情由熱到冷幾番變化，最後沈著下來道。

就人格和素質方面來說，基路亞是挺喜歡小傑的，但在有些時候基路亞不得不討厭小傑——比如小傑不顧自身的情況埋頭闖禍的時候，又比如說，他一舉戳中你還疼得冒血的瘡疤的時候。

自己現有的力量不能保護好亞路嘉。這是基路亞一直在避免認識到的事實，到頭來還是赤裸裸地撕開了。

“吶，上次分別的時候，‘找到想做的事了’，是這麽說的吧？”小傑說，“那就竭盡全力去做吧。”

“可我也知道了，就算什麽都拼上去了，也有做不到的事啊。”

“有把大家的份一起拼上去嗎？”

“……什麽？”

“我說啊，要是你拼盡全力都不夠的話，就把大家的份也一起親上去吧。”綠衣的身影躍上粗壯的竹節，從上向下望，“就算我不在，雷歐力歐和古勒比加不難道不行嗎？”

基路亞沈默了，不是因為消沈，而是因為內心裏的翻江倒海。“連我們的份也一起拼上去吧！”這話對他而言不啻雷霆。有誰曾經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嗎？基路亞想不起來，只覺得似曾相識、莫名地熟悉。也許，那是他一直想說卻一直沒能說出口的話吧？結果卻被自己在潛意識裏遺忘了。

——“我們一起打倒那家夥吧。”看，多麽相像的話。

“抱歉。”基路亞擡起頭說道，“看來我又把重要的東西給忘掉了。”

小傑跳了下來，引得竹葉一陣顫動，他目光炯炯的看著基路亞的表情。銀發下的那雙澄藍的眼眸一掃之前的憂郁，變得明亮起來，神氣十足並且充滿了覺悟之色。

看這樣子，是可以放心了。

“對不起！”小傑忽然雙手合十高舉頭頂，然後彎下了腰。

基路亞抽搐了一下，問道：“你又道什麽歉？”

“那個時候一直沈浸在自我的世界裏沒有顧及基路亞的感受，果然還是覺得很對不起！”

基路亞嘴角微揚：“本大爺早就大度地原諒你了。”

小傑嘿嘿一笑，拍拍基路亞的胳膊：“你也是時候出發了吧？”

“啊。”基路亞朝他點頭，“我已經，沒問題了。”

“啊啊，那就好。”

如同融入了青色的環境中，基路亞目送著小傑揮揮手、開懷的笑著消融在空氣裏，奇怪的是，心裏並沒有覺得有什麽違和感，倒不如說，挺適合這家夥的？

“哥哥！”

小女孩軟糯的嗓音響起的那一刻，基路亞驀地回頭。是亞路嘉，比起現在更加年幼許多的亞路嘉，伸出手朝他奔跑而來。在回過頭的時候，景色在飛快的倒退，彈指間基路亞又被抽回了漫、陰暗又潮濕的隧道。不過這次他不再覺得不安，因為亞路嘉的方向，是有光的。

和仿佛光芒萬丈的小傑不同，是微弱的而細小的、但確實一直存在著的一束微光，宛如遙遙懸在隧道出口的那一縷，穿過之後就是溫暖的地方。那是一直以來……從來沒離開過的東西。

“亞路嘉。”

他抓住了女孩軟軟的小手，緊緊的，似乎一輩子都不打算松開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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